她(一)

飞机爬升到云端,进入平流层。这种涡桨的噪频会干扰思路的形成。她的座位紧挨着机翼,轰鸣的引擎让她感到压抑。她的邻座是位藏族少妇,散发出浓郁的香水味,是沉香的味道。这位娇小的女士纯米色的套装西服裹身,佩戴着宝格丽玫瑰金珍珠母贝项链,是“女星”那一款,颧骨上泛着高原红,一口坏牙。微醺之后,她毫无缘由地冲着她露齿微笑。

她摘掉了山寨的airpods,耳垂感到肿胀。她就这样登机了:糊满泥巴的双手,好像挂在小臂前段的两团巨大蜂巢。就在几分钟前,机场安检人员检视了她的所有物品,他们打开她的随身行李,将所有物品摊出来看:一包干货,一尊五英寸高的观音塑像,一个华为平板,各种电源线,一个三脚架头和闪光灯,一捆艾蒿,酒店的赠品拖鞋和浴帽,洗衣袋,一玻璃罐醉蟹(标牌被她撕掉了,他们不会知道装的是什么)。仔细检查过她的物品之后,他们让她进入海关,并未询问她关于手的问题。

在20小时34分钟的航行中,她只去过一次洗手间。对着镜子,看皮肤的陈斑,杂乱的发流。镜面格外的油腻,上面有许多交叠的指印。

她回到座位,顶灯变暗,这样很不错。她向乘务员要了酒,乘务员给她倒上一杯。她抬起一直藏在桌板下的双手,发现够不到杯子。她的手指陷在泥巴里,泥巴堆积到手腕,双手好像重重的鼓槌。在阅读灯的光束下,她盯着双手仔仔细细的看。泥巴的表面显得又干又皱,但泥巴大体上还算湿润。她把胃里返流的东西压了回去,放松下巴,松松肩膀,张开嘴,为了吸进一些空气。

就像某种紧绷的神经和肌群得到了释放般,她的膝盖突然弹跳了一下,撞到了桌板上,洒了酒。她任酒滴淌在桌板上,她原本就没想喝酒。葡萄酒发酵的气味在机舱内升腾。邻座的女士已经入睡,但并不合眼,双目圆睁,闪闪发亮如黑暗中的两颗假钻。

飞机降落纽约肯尼迪机场。她买了袋金罗德碱水小饼,走入洗手间。洗手间异常地僻静,看起来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进来。她把手放在打开的水龙头下面,想冲洗掉泥巴。污水打着漩冲流进下水道,她不时晃动双手,不断启动自动感应开关,一直放水流出。水的重力倾轧在她的双手上。她闻到了泥巴和氯的混合气息。下水道很快就被淤泥堵住了,水槽过满开始往外溢出。她只希望这时千万别有人走进来。

手上的泥巴并没有冲散,好似还跟刚才差不多大小。她把公共洗手间搞的一团糟,一种强烈的羞耻感袭来。她抓起了几张纸巾,勉强包住手就匆忙离开。水还在往下滴,鼓槌形状的泥成了纺锤形状,她仍然感觉不到自己的手。她的李维斯牛仔裤脚已经湿透,正在滴水。

走出空港到达大厅,她的目光追踪着分散在天际线的粉红云彩,心中默数着停机坪上达美航空的航班。她将扁塌塌的巴塔哥尼亚背包换到胸前,背包前面的拉链夹里存着一张单程地铁票。空轨列车行驶在两个航站楼之间,好似在腺体中打转的胶囊,等待着被弹出。

 

回到城里,从杜莱恩里德药房一路寻到无牌的一元店,去找布洛芬镇痛片。“一元店的止痛药效果更好。”她莫名在心里同意这个想法。在麦当劳里耐心等待洗手间的空隙,她想起了父亲。一个景德镇的陶匠。他不只一次地告诉她,古时候,随葬品里往往有首饰,但不是用来穿戴的,而是置入逝者大体之中的:七块玉。一块放入肛门,一块置入阴道,一块放入口腔,另外的放入耳洞和鼻孔。它们会阻止尸体腐坏时所产生的分泌物和气体的外泄;堵住了这些通道,尸体将形成封闭的内部,微生物将全面将其接管,从内部重置整个机体生物钟。

玉并不只是防腐,在精神层面上尤为重要。她想。含在嘴里的玉通常雕刻成蝉的形状。蝉,一种生命中多数时间安眠于地下作蛹的生物。当它们重现之时,会褪去皮囊,进入现世的生命周期。在逝者的舌尖放上一块蝉形的玉件,不仅是安定逝者魂灵对于永生的渴求,也许还意味着,重现之时,将声嚣惊人。

当所有的真相同时出现,听上去应该与彻底的混沌别无二致。死亡相当于更长而更深的睡眠。但睡眠时新陈代谢仍在运转;仅靠极少供给,便可勉强继续。相信生命轮回将延迟死的效益。生命永远笼罩在死者复生的阴霾之下。这种沉积从来不会缩减,而只会扩充。生命纵增殖,总量恒定不变。时序的错序会导致重大的不宁。她思索着。麦当劳的温度和气味让她想起某人的体温:过度加热的快餐食品,橘黄的灯光和漂白剂的味道。一个戴着红头巾的高个子加勒比人走进餐厅,他的全身覆盖精美复杂的纹身。迷宫图样的纹身看起像是来自中东文明,但应该可能是天主教的图样,仅能辨认出来图纹的中间是超级英雄绿灯侠的logo。这个男人焦虑地上下滑动着自动点餐机的屏幕。另一边,一个无家可归者打开又摔上了门,重复好几次,以羞辱往来的顾客。就在这么一小段时间里,这个玻璃店门似乎进入了某种重复的运动循环。

过世前几天,父亲只能用表情文字回复微信:同意,笑脸。不同意,哭脸。早安,太阳。晚安,月亮。他们不在同一时区。医生告诉她,父亲的内脏被人盗取。他们把他的遗体停放在临时诊疗室过夜。他们报了警——从肝癌晚期的遗体上盗取器官,实属罕见。她想着他,头脑里是这样一幅画面,趟在凉爽的夏夜里,他的上腹大开,嘴巴也大开。那是黎明前的光影,下一班护士还未到岗,尚未有人发觉异常。

她在88街的青年旅行社nycstudentcenter.com过夜,尽管她已超龄,过期的学生证在大多数场合都依然具备欺骗性。住宿条件不太好。她在半睡不醒的状态中拖延时间,时差让她仍觉身处航空湍流,上升再下降,下降再上升。她在光线中看见了变化的形态,但这些形影并未变成具象。她努力偷听幕帘之后的空乘人员的私下交谈,她们似乎恨透了某个同僚。她最终放弃了偷听,将视线引向窗外,定睛聚神。云朵在相互撞击,相互咬噬,用肿胀的棉花一般的拳头攻击彼此,并不停的变换着形状。她感到自己一直在流口水,有人塞了根管子到她的嘴里,以防吞咽不良而窒息,她听到氧气泡在液体表面碎裂,飞机引擎的振动,一切皆符合空气动力学的原理。她用胸口抵压住床单,以缓解腋下的紧绷。一种疲倦袭来,她希望全身心的拥抱这种疲倦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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